風起林超英

2014-09-04 壹週刊

普選落閘、佔中在即,小港陰霾密布。林超英看慣風起雲湧,比較淡然,因他知道什麼是變數,「群眾運動的對錯,要一百年後至知」;但眼前有人擘大眼講大話,他不能不追擊到底。說的是力推機場第三條跑道的機管局高層。毀掉此城的何止是假普選?還有足以搾乾香港財政的千億基建。「香港的地產商叫自己做發展商,搞到個個以為『發展』就係起嘢。」這次他不講環保,啷啷上口盡是數字、投資與成本效益,「香港人市儈,鍾意講錢嘛,我就同你計錢。」大爆機管局篤數,將機場「轉型」,服務轉機客和內地三四線城鎮,做盡無肉食的生意,製造跑道飽和假象。

「點解唔係善用現有資源去搵錢?」林超英清楚機場的前世今生,因為一九七九年政府研究新機場選址,時為天文台科學主任的他就主理赤鱲角島的氣象觀測;這裡每班飛機升降,靠的也是天文台的風向風速資料。三十多年裡,他看着荒山野嶺變成國際航空樞紐,再由世界最佳機場淪落到三甲不入。
「好似乞兒咁,希望人哋行過就買多少嘢,跟住執番多少,這是極低端的經濟活動。」東方之珠的一切在褪色,他引用佛家語:「成住壞空,天都在看着。」


載林超英入機場取景拍照,車子剛過青馬大橋,他便開始如數家珍——「對岸個白色波是我們的雷達」,「這邊山的屋仔是氣象站」,「前面海中間個浮標呢,你睇唔睇到?度風速的,有好幾個。」像說起自己親生仔般自豪。赤鱲角背靠大嶼山一整列山脈,鳳凰山、大東山、二東山,高低起伏,還有東北方的青山和大欖,極易形成風切變和漩渦形亂流,有機師形容為世上最難升降的機場之一。但十級怪風,催生一流技術。新機場初開時,全球只美國有量度風切變的雷達系統,香港花了一億購買。不過,人家的風切變因雷雨形成,所以那雷達是測量水氣移動的;香港的風切變卻是地勢因素,即使大晴天也有,天文台就想到利用激光雷達,量度空氣中移動的塵粒,然後自行研發計算方式,能測到百分之九十五的風切變,「叻過美國,我哋係世界第一o架!」

荒山變玫瑰園

世界第一,源自一個鳥不生蛋的小島。七十年代末,港府覺啟德機場繁忙,開始構思在赤鱲角建新機場,但先要知道氣象條件是否符合。「這新工作無咩人願意做,『去研究嗰度嘅氣象情況』,就得呢幾隻字,都無人知點做。」那時做五、六年可晉升高級科學主任,林超英入職第四年,「最難啃的梗係俾就快升職嘅人啦。」帶四、五個年輕伙記組隊,就去。在赤鱲角島上改裝一間木屋做基地,一邊是辦公室、一邊是宿舍。林超英不留宿,有個廁所改裝而成的「辦公房」,僅夠放一張桌子。山頭沒路,伙記們直升機出入,每一兩個星期輪流回家,食水都是用躉船運來的。

那時還未有量度風切變的儀器,他們帶着地震儀上小型飛機,飛入亂流中量度震盪幅度,「啲飛機師就慣啦,我地就慘喇!」暈機浪暈到天旋地轉。為找地方放儀器,附近一帶山頭,林超英行了不知多少遍,可惜赤鱲角長不出大樹,無鳥可觀。留宿的小伙子倒是日日有「私家泳灘」游水,釣魚摸蜆吃海鮮。那年頭的大嶼北海面,還是波光粼粼,常見白海豚身影。

研究踏入第四年卻被腰斬。一九八三年,中英就香港前途談判,山雨欲來。九月,超強颱風「愛倫」襲港,十號風球把木屋打爛了一半,三個伙記與天文台的聯絡中斷十幾小時,「好擔心,好在無事!」十五日後,港元匯價跌到九點六兌一美金的歷史低位,開始有人搶購糧食。經濟差,機場也不起了。重提計劃是因為另一場信心危機,八九六四,全港死氣沉沉,「那時大家真係咩都無癮的。天文台以前放工和食飯時間好多人打乒乓波的,好墟冚,六四之後,年幾兩年都無人打,好無癮。」但這次政府有錢,「就整個玫瑰園計劃囉,起嘢,振奮人心。」林超英又再披甲上陣。「嗰時我係支持政府起的,啟德真係唔掂吖嘛,而且交換到好多人的安樂窩嘛。我都住過飛機肚下面,有段時間住又一村,真係好嘈o架。」

由七九年開始覺啟德飽和,到新機場啟用,相隔近二十年;中間就靠民航處想辦法增大容量、提高效率,「轉用大飛機啦,後期大部分都係747了;同埋客運大樓以前好細o架,整整吓大啲,整整吓又大啲。」結果單跑道一年也能處理三千萬客,「梗係超負荷啦,啟德最初係飛水機o架咋!」那種浮在海面升降的小型飛機,六十年代絕種。「啟德機場仲係公務員管添,唔係嗰啲好有彈性、好鬼高薪嘅咩行政總裁去搞個機管局整o架喎。」

力證機場未飽和

民航處管得好哋哋,為何成立機管局?「就同英國離開香港有關,佢要做弱將來的特區政府,這是其一。」其二是八十年代起跟隨戴卓爾夫人的「小政府、大市場」思維,九廣鐵路、醫管局、機管局等「事業單位」陸續獨立出去。「本來想九六年六月三十日之前開,等港督可以從新機場走的,但機管局初初搵個鬼佬做總裁,懶懶閒咁愈搞愈遲,結果用好多錢炒咗佢,換番個公務員入去,捉到實,先至九八年開到之嘛。」飛鳥盡,良弓藏,機場漸上軌道後,又換上商界人士掌舵,「唔熟書囉。」為免露底,凡有關三跑只推AO出身的機管局企業發展執行總監馮永業出來應對,「佢醒嘅,不過佢只係做咗四年,我話機場的故事要從三十幾年前講起,人哋舊時起赤鱲角,係預緊二○四○年嘅嘢,佢哋機管局反而只係睇到二○三○年。」赤鱲角機場的設計,本容許每小時最高八十六班機升降,但開業之初未有此需要,至今升降量也只去到六十八班、客運量只達設計容量的七成、貨運更不到一半。要用盡現有跑道,規劃機場時已列明,二○○五至一五年有幾項跟進工程,包括把大嶼山東北角的山頭削矮二十米,讓飛機可循此處轉彎向南,更快離開升降航道,縮短下一班機的等候時間;還有二號客運大樓,本不是指現在那個「拍烏蠅」的商場,而是建議在機場島中間、現有Y形客運樓旁邊多建一幢X形的,可提供飛機泊位四十四個,讓現有泊位大增五成,「鐵路一早鋪咗過去,但大樓現在仍影都無。」民航處也開發了應用GPS技術的新航道,但機管局沒對外宣傳,只有很少飛機採用。「本來做好這些事,已可增加到八十二至八十六架次,而家咩都無做過,你同我講飽和?」

時光倒流穿膠花

以上種種,應是前總裁許漢忠任內要做的事,「佢有一次撩我食晏嘅,都年幾兩年前了,不過結果佢就遲大到啦,跟住就教育我,『香港經濟最緊要』之類,其實就係來教訓我。」林超英沉默半晌,「我好少咁樣講人,不過佢係傲慢嘅,覺得佢想做嘅嘢實會做到咁。」許與其前任CEO彭定中,為香港經濟所做的就是推出「新航點優惠安排」,航空公司開新航點可享着陸費折扣,令近年飛往內地三四線城鎮的航班大增,「咁嗰啲飛機梗係少人搭啦,又係細機,但一樣佔用跑道喎。」變相令每個跑道時段所能帶來的收益減少。「起第三條跑道,佢哋自己計的數,將來百分之四十幾,係過境或者轉機的人,唔係服務香港人、或者出入香港嘅人o架。只係賺佢哋停留機場時買吓嘢的錢,機管局就賺吓賣嘢的鋪頭的鋪租,呢啲係好低端的經濟活動,仲諗緊穿多幾朵膠花就搵多幾毫子?五、六十年代的思維嚟o架,簡直倒退!」他再三強調,第三跑道是一項不可逆轉的大工程,「你好難想像填完海之後會挖番個海出來吧?」不可逆轉,就要想清楚是否別無選擇,「削山、起X形大樓,一定平過填海起跑道。點解平的方法你唔用?咁少的利益,要換一個永遠的損失?」機管局早前放風,三跑的工程費可能達二千億甚至更高,林超英估計他們一定會想辦法繞過立法會,「或者去國際融資,但找政府做擔保,結果還唔起,筆債都係我哋香港人揹。」「三分一俾晒啲設計費、監管費,三分一買材料,剩下那三分一才是建造費。建造商都唔一定係香港公司喎,又中國海外呀、中國港灣呀,一陣話唔夠人手,仲嚟一班外勞添,結果香港人袋得落袋嘅係好小部分。」

愛烏及屋

力陳理據,但今日香港已不再是個講道理的地方。「唔知o架,當初搞塱原都唔覺得會贏。」林超英關心環境與發展,是由觀鳥開始,「人哋愛屋及烏,我就愛烏及屋。」七六年他遇上啟蒙老師,愛上觀鳥,「余生也晚,都睇過新界啲雀成片成片咁飛。」漸漸他觀鳥的去處逐一淪陷,「屏山廈村、錦田……而家?成片成片的貨櫃同建築廢料。」九九年,殺到塱原。九鐵落馬洲支線想建一條高架橋跨過這雀鳥天堂,林超英忍夠。「塱原個名都係我起的,本來無名,咁要出來反對,無理由次次都話河上鄉、燕崗同松柏塱中間那塊平原嘛。」外國觀鳥者習慣叫那裡Long Valley,他音譯為塱原,後來政府地圖都沿用。那時他是觀鳥會主席,但仍任職天文台,不便出面,就在觀鳥會裡做「幕後黑手」,「號召一人一電郵擲去特首辦,擲到佢哋癱瘓,因為第一次有人咁搞。」又聯繫國際鳥盟的專家,把塱原劃入該會認可的「重要鳥類地區」,弄得陳方安生外訪都被人問到Long Valley的情況。「但還是靠天時地利人和。」法例寫明,環評報告接納與否,最終由環保署長一個人決定,「那是環保署最後一個鬼佬署長,就退休喇,做番件事囉。佢話考慮晒所有意見後,根據我嘅專業判斷,呢個EIA報告唔合格。」一錘定音。落馬洲支線改為鑽隧道、走地底。「從來無人諗過,會有咁大嘅項目,死喺環評報告上。當時我搞?盡吓責o架咋,發夢都無諗過得o架。」反三跑,他抱着同樣心態,「我知道嘅嘢咪講晒佢,但如果個社會聽完之後無反應,無人支持我,咁就係香港人嘅共業了。」他兩個兒子都過而立之年,做攝影師的大仔在美國樂不思蜀,細仔從事古典音樂創作,最近回港發展。此城變壞,不擔心下一代將來?「係佢哋嘅緣分囉,應該佢哋去嘈o架嘛,無理由我去嘈。」年輕時也搞過學生運動的他,認老了,精力不如前,「我就覺得後生仔係應該搞嘢嘅,如果唔係,個世界好悶喎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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